“做别人做不到的事”
有学生问卢安克:“什么最幸福?”他说:“能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是最幸福的。”
他的幸福观,更多来自他的家庭。
卢安克兄妹四人,只有弟弟生活在德国。“他的工作是策划和组织大型晚会,他是全家挣钱最多的。”卢安克笑。
双胞胎哥哥卢安思是绿色和平组织的成员,他并不参加所有绿色和平的活动,按卢安克的话来说——只有那些会被特警抓起来的他才参加。
2003年初,广西山村里的卢安克收到了哥哥从远方来的一封电子邮件:“1月24日,我在英国南安普顿登上了绿色和平组织的‘彩虹勇士号’。我的工作,除了像其他人一样要攀爬到船上表示对战争的抗议之外,还担负着现场摄像任务。我们直接把船开往南安普顿的马奇伍德军港去。准备攻打伊拉克的美国和英国军队正从这个港口运送武器前往波斯湾,其中有军用直升机、卡车和坦克……”
“这件事情很危险,但也没有伊拉克人活得那么危险。”卢安克非常支持哥哥。
如浮云一般行走世界的卢安思如今在埃塞俄比亚,帮助当地人拍摄反思当地文化的纪录片。
卢安克的妹妹也在非洲,她放弃了德国的优越条件,受聘于纳米比亚的一所幼儿园,领着一份并不高的工资。
卢安克最想念的是自己的父母。
每天清晨,卢安克的父亲按时起床,吃完老伴做好的早餐,听一段古典音乐,吹上一会儿黑管,然后与老伴两人一起去教堂。在教堂里,他们会和别人谈起卢安克在中国的点点滴滴。而别人一般会有两种反应:一是惊奇,为这对老人有这样的儿子而惊讶;二是喜悦——卢安克给偏远地区的人带去了爱。
从前,卢安克的父母对孩子也有一些传统的期望,就像大部分家长一样,希望卢安克能有好的收入、有医疗保险和社会保险、有自己的房子和自己的家,生活在美好舒适的环境中不用受苦。
“幸好有一天他们发现:为了满足他们的愿望、为了实现社会保险等目标,会让我失去理想。在发现我活在世界上不是为了把个人生活安排得更好时,他们就放弃了对我们的所有期望。这给了我自由,使我能做些我认为在世界上需要有人做的事。”卢安克说。
渐渐地,他父母也开始这样想——这样做不再是一种损失,而是一件意想不到、让人骄傲的事——我们的儿子能做别人做不到的事。
“拿工资的人是不自由的”
以前,卢安克还在另外一个山村时,村民们曾请他去求政府拨款帮他们建桥。
“他们以为我是个重要人物,只要我说句话,政府就会满足我的愿望。不过,我是走路的,政府官员是坐空调车的,我怎么去找他们?过了几年,倒是政府的人来请我帮他们找钱,但是我也不懂得怎么找,只好拿自己的稿费给他们。”
卢安克很容易被认为是在为贫困山区扶贫扫盲,但他坚持认为这些和他无关,“我是为研究在做实验。”
在他现在生活的广西山村,村民几乎已忘了他是一个外国人,他们像对待村里人一样,和他打招呼、聊天、开玩笑。
在山村小学里,学生见到卢安克,经常是一起扑到他身上。每到周末或是假期,冷清的校园会让卢安克感到不安,他会住到学生家里去。刚过去的暑假,他只在学校里住了一个晚上。
“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家,我也需要家。我的家(学校)比较大,我的孩子(学生)比较多。他们的父母外出打工,多年不回家,他们也需要一个可以暂时替代他们父母的人,他们那么靠近我,就是因为没有父母可以靠近。”卢安克说。
很多人觉得山村生活很苦,但卢安克却觉得舒服。去年,在离家多年后卢安克回到德国,没想到他已不习惯德国的生活了,吃东西拉肚子,很久才适应过来。
大城市的生活对卢安克似乎诱惑不大。“大城市一方面是花费太贵,在德国一个月要花相当于几千块人民币的钱,而我在这每个月花不到100块。另一方面是不自由,不能尽情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
卢安克不是个愿意敞露内心的人,他敏感而腼腆,声音柔和舒缓,对人充满善意。“我从来没见过他发脾气。”山村里的一位朋友这样说。只有在讲述他感兴趣的事情、比如他的教育心得时,他才会滔滔不绝。他认为天地间存在着“真理”,这种“真理”类似老子的“道”,他最感兴趣的是研究能够通向“真理”的教育。
卢安克要求自己教书不领工资,一个原因就是希望自由。“我只做我自己感兴趣的事,拿工资的人是不自由的。”
他曾经拿过工资,他在汉堡美术学院读大学时,学的是工业设计专业,但他发现这是一个错误选择。“做工业设计方面的工作需要很多时间来表现自己,向别人证明自己的能力。我做不了这样的事情。”
他在德国做过装卸工这样的重体力活,他现在的生活费,部分就是当年他在德国做体力活赚的钱存到银行获得的利息,部分来自于父母的资助。
媒体报道让遥远的山林里多了一些陌生的访客,卢安克最害怕的,是总有女孩跑到山里表示对他的爱慕。
39岁的他至今未婚,也没有女朋友。他一位朋友说,他肯定是喜欢女性的,但他性格太冷静,心动的感觉往往瞬间即过。
“如果我成家的话,就不好再做现在这些不赚钱的事了,我也必须挣钱。我认为做志愿者和成家是要做出选择的,不可能两样都选择,只能选择一个。”卢安克说。
据卢安克的朋友说,起码有十几个女孩曾跑到大山里说想嫁给他,有的甚至租下农民房,一住就是几个月。为了避免碰见她们,卢安克只好躲到大山的更深处。
因为他的躲藏,一些女人很生气,有个北京来的女人居然在电视上说跟他生有四个小孩。这让卢安克哭笑不得。
他的一些朋友认为,这些女孩的动机值得怀疑,其中多数人是想借他德国人的身份出国,而不是在山村里生活下去。还有人认为卢安克太古板,“纯属笨蛋”,并对他开玩笑:“她们来找你,你怎么不随便和她睡一觉,感受感受人生?!”
卢安克觉得,“这简直是乱来,和畜生有什么两样?”为了回避外界的干扰,更好地做自己的研究,这些年里卢安克常常住在交通很不方便的大山深处。
2004年,卢安思来广西看他后,他送哥哥到南丹去坐车。在半夜返回山村时,他乘坐的农用车突然轮子脱落,车身从几十米的山坡翻滚而下,在只差两米就要掉入红水河时,被一棵巨树挡住。
卢安克和司机从变形的车身里爬出来,发现另一个朋友不见了,他们在暗黑的河边摸索了很久,最后在车底发现了他,朋友的脖子卡在车轮下,已经没气了。
走了很长的山路,他们才找到一处透着灯光的屋子,司机去寻求支援,把卢安克留在屋里,还不知情的主人请卢安克进屋看电视,他一动不动,脚上的一道大伤口正不断流血,他告诉主人:“我不看电视,我的朋友刚才死了……”
这次车祸让卢安克的脊柱被压缩了三厘米。回德国后,妈妈心疼儿子,每日帮他按摩治疗,几个月之后,他才恢复过来。
两个世界
2006年,卢安克注册的德国鲁道夫•施泰纳教育友好协会驻中国办事处到期,他的中国居留证也到期了,为方便留在中国做研究,他打算加入中国国籍。根据有关规定,他的申请没有获得批准。原因包括“要有中国籍配偶”、“需在国家一级单位工作4年以上”等等。
一些媒体为卢安克打抱不平,但一向心平气和的卢安克认为这事没那么严重,“不符合条件,没被批准很正常。我只想试一试,不行就算了。”
2007年4月份开始,卢安克获得了中国共青团国际志愿者的身份,成了广西惟一的国际志愿者。“这对我开展研究非常好,限期一年,到明年4月份为止。”
未来会怎样?一个德国人在广西的贫困山区里待了十年,他会一直呆下去,青年、中年直至老年吗?
卢安克说他以前不会考虑未来,现在也不会。但他显然不想离开中国广西的这个小山村。“我喜欢这里的孩子,还有我的研究,离开这个地方就等于没我自己了。”卢安克低声说。
他还是会怀念德国。“那是另一个世界,是我的另一条生命。”
他曾是德国一家帆船俱乐部的成员,到现在已有十几年没碰过帆船了,那时他还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来中国前,他把那艘打工挣来的二手帆船卖掉了。
卢安克曾冒出一个想法,希望能做2008年北京奥运会帆船项目的志愿者。他当过教练,和帆船世界冠军比赛过,但一想到记者又会汹涌而来时,他又担心了:
“志愿者的事……还是算了吧。” 也许,平静的生活才更珍贵。 |